寻 亲 记
一
我九十三岁的母亲终于在她垂暮之年找到了分别八十二年之久已是八十八岁的亲妹妹,而且还健康地活着。八十二年哪!差十八年就是一个世纪!世上,有许多人一生也许不足八十二年。真是个奇迹。
记得我小时候听到那首人人都能唱的儿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常问母亲,我的外婆在哪里,而母亲的脸上总会出现一种迷茫中透着无奈和忧伤的神情,她也总是这样回答我:你没有外婆,外婆家也没有桥。那时候,我多么羡慕别人有外婆啊!后来我慢慢地知道妈妈的老家在萧山的临浦,一个叫裘家坞的村庄。她是长女,下有一妹一弟,弟弟夭折,父母认为她克弟妹,于是把她送了人,那时她大概十岁左右。收养她的是杭州大关桥下一徐姓人家,以制伞卖伞为业。母亲的二外婆与徐家有点亲戚关系,时常带来一些萧山的消息,也得知父母去世后,只留下妹妹一人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抗战初,她嫁到了上海,后来又回到我父亲的老家——海宁。抗战的硝烟彻底隔断了家乡的音信。每当母亲说起这件事,眼中常常闪着泪花,有时还背过身去擦一下泪水,最后总是长长地叹息一声,唉——不知道你阿姨是不是还活着。文革期间我们曾去信裘家坞,打听她的妹妹裘杏花的下落,然而信退了回来,上面多了四个字:查无此人!后来才知道,退信的人有一天见到了我二表哥,突然想起来,我们信中要找的人就是他妈妈!可惜退信时没有留下地址。二表哥虽知道我们找过他们,但不知我们在哪里。退信人的一时疏忽,给他们带来了三十多年的等待!而于我们则人海茫茫,生死未卜,留下了一个沉重的问号。当时也曾有过到裘家坞去寻找的想法,然而,母亲回忆中的一个细节打消了寻亲的念头——她说小时候家里住的是楼房。楼房!海宁那么富庶的地方解放前农村里有几家楼房?在那阶级斗争要天天讲的年代里,如果亲属中有谁是地主,那是不敢想象的事。历史给我们开了个玩笑,母亲和妹妹重逢后才知道,萧山山里人家解放前住的都是楼房!那沉重的顾虑使她们姐妹俩相见晚了三十多年!
母亲年事越来越高,她那裘家坞的故事也越讲越频繁,虽然不像祥林嫂讲阿毛的故事那样,但也常挂在嘴边,脸上依然是迷茫、无奈和忧伤,也依然是长长的叹息,只是混浊的眼睛里少了泪花。然而看得出来,九十多高龄的母亲越来越惦记着生死未卜的妹妹。这使我重又萌生了寻亲的念头。这几年网络的发展给了我几许希望。我寻找临浦,寻找与之相邻的诸暨,寻找萧山,寻找裘家坞……终于在公元二00七年一月二十八日上午,我找到了萧山日报的主页,又从主页上找到了提供新闻线索的链接,我用我的真名,“海宁电大姜林长”的用户名注册进去,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挂上了我母亲讲了几十年的裘家坞的故事。想不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二
一月二十八日下午,萧山日报记者黄洁女士来电话告知已收到帖子,晚上商量是否见报。
一月二十九日上午电话告知,已决定见报,要求补充详细材料。晚上我发去一邮件,附上补充材料及我和我母亲的照片----我家兄妹四人唯我酷肖母亲,如外婆家尚有男性后人或许相象。
一月三十日,萧山日报第三版整版报导:《九十多岁老姐姐寻找妹妹裘杏花》并刊出照片。
一月三十日报社接到五六家回应的电话,但情况不相合。
一月三十一日上午九时许,记者来电话,宁波一王先生去过电话,所云皆相合,记者一行已在前往裘家坞的路上。
九时半,我从记者处得到宁波王先生的手机号码,九时三十五分,拨通王先生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无比激动的话音:“我妈妈叫裘杏花,你妈妈就是我的大姨!我明天就到海宁来……”“表哥,你好!表哥,太好了!表哥……”我一连叫了不知道多少声表哥,或许是我从来没有过表哥,今天突然有了,或许是几十年来对梦一般朦胧的外婆家突然变得那么清晰,那么伸手可及。噢,血缘的力量是多么神奇啊!电话那边的这个从未谋过面的陌生男子,突然是我的亲表哥,传来的话音是那么的亲切,竟然没有一丝陌生感。
我们简单地互通了情况,我婉转地告诉表哥,明天来海宁当然好,但最好征求一下萧山日报的记者,不能绕开他们。不一会儿,表哥来电话说,萧山日报的意思是让我们去萧山。我马上在电话里定了下来:二月一号二号学校结束工作很忙,三号周六有空,我们启程去萧山。
我从电话里得知我的阿姨过年就要八十九岁了,人很健康,只是耳朵有点聋了;阿姨生有二子一女,宁波的是我的大表哥,在萧山老家的是二表哥和我的表妹。也得知表哥他们是如何得知我们寻亲的事。原来,表哥的堂兄是临浦学校里的退休老师,刚好家里订有萧山日报,看到报导后马上告诉了宁波的表哥。也多亏了这位表哥的堂哥,否则阿姨家的人都不订萧山日报,这一错过,又不知会等到何年何月,或许会让两位老人留下终生的遗憾。上天也似乎有愧于让这对老姐妹分离了那么久,借用了表哥的堂哥之手把两根绵延了近一个世纪的断线接到了一起。
三
二月二日晚,表哥从老家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已从宁波到了老家,明天在杭金衢高速公路的出口处等我们。我是在兴奋和激动中熬过了两天,几十年的等候都浓缩在了这两天之中,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长,终于等来了二月三号这一天。
一早,天空中已散尽了前几天的阴霾,汽车载着我们一行七人,在冬日的阳光里飞驰,两边的景色急速地向后退去,我的心也如这车速一样急切,想早早见到曾养育了我母亲的外婆的家乡,想知道阿姨及阿姨的后代是什么样的……人生的经历就如这两边的景色,你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样,它就匆匆地过去了。掌握人生之路的有时不是你自己,有时你是那样的无助与无奈,有时却是那样的顺利和畅达,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暗中起着作用。人生的变数太多了,在纷纭的变幻中,显示命运的不可捉摸。如果三十多年前裘家坞村把我们寻亲信上的地址登记下来,也就没有今天的故事了;如果母亲在回忆中没有提到小时候住的是楼房,或许我们亲自前往裘家坞,两姐妹或许已相认三十多年了,如果我像我的许多同龄人那样不会电脑,如果萧山日报决定不登出寻亲的文章,如果表哥的堂哥没有订阅萧山日报,那么两姐妹将又是失之交臂,也许这一生一世永远也不会相见。呵,这么多的如果,这就是命运的轨迹!
按照表哥电话里的指示我们在临浦下了高速,出口处已有人在向我们招手,边上停着一辆萧山日报新闻采访车。上前相认,是大表哥和二表哥的儿子海民二人,以及报社的两名记者。我们的车跟着采访车在一马路的叉道上停了下来,大表哥下车指着远处山脚下雾霭茫茫处告诉我母亲,那就是妈妈的出生地——裘家坞!儿时我梦中朦胧的外婆家赫然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心头涌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块陌生的土地竟然是那样的亲切,我的血脉中流淌的血液原来源于此地,我是半个萧山人啊。萧山海宁相隔一条奔涌咆哮的钱塘江,我却成了两岸人的后代。啊,裘家坞,我真想跪下来闻闻你的泥土的气息,我在心中默默地呼喊,外公外婆,你们的外孙回来了!
离开了眼前的裘家坞,不一会儿车开进了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坳,在一幢簇新的三层楼房边停下,这就是我阿姨的家。我和我女儿搀着我母亲,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阿姨的家。
四
离别了八十二年的姐妹俩终于相见了。两双干柴一样的手拉在了一起,没有哭声,也没有笑声,木讷苍老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像两片在天地间飘零已久的枯叶,不管是什么样的阳光,都已映射不出任何光泽来。或许是千言万语都挤在了喉咙里,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唯有迟钝而混浊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许久许久阿姨对母亲说: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母亲耳聋,也已听不懂萧山话了,阿姨也耳聋,更听不懂海宁话,我便成了母亲的翻译,阿姨的女儿——我的表妹便成了阿姨的翻译。母亲告诉阿姨,我们来找过。阿姨告诉母亲她十四岁时就成了孤儿,孤苦伶仃地捱了三年,十七岁上嫁到了这里。母亲听完我的转述,哽咽着说,唉,那几年不知你是怎么过来的。交谈中大家得知,两家人都经历过苦难艰辛,也都在这几年才过上好日子的。母亲不时深情地用手指小心地拈拈阿姨头发上的草屑,轻轻地拍拍阿姨身上的灰尘——其实阿姨穿戴得整整齐齐,头上没有草屑,身上也没有灰尘——这是做姐姐的内心激荡的亲情的外现。
虽然时正腊月,但这一天太阳特别的温暖,姐妹俩沐浴着家乡的阳光,不时地手握着手,尽管谁也听不清谁的话,但是她们还是你一句萧山话,我一句海宁话地交谈着。唉,这是唯一的遗憾。表哥感慨地说,要是早上几年相认该多好啊!我说,是的,不过应该满足了,上天虽然吝啬,但最终还是把相逢的喜悦赐给了这两位垂暮的老人,而她们又把它转赐给了我们。我感谢上天,作为子女,还有什么比让母亲欢乐更幸福的呢?
五
在阿姨家呆到了下午三点多,我们准备返回海宁,表哥叮嘱我到宁波去玩,多多走动走动,把几十年互不来往的损失补回来。我欣然应诺。二表哥的女婿用摩托车引路,带我们到临浦高速公路口。回海宁的路上阳光依然灿烂。回家的当晚,我给萧山日报社发去了一份感谢信,现录于此,并为此文作结。
萧山日报社:
我感谢贵社为我母亲找到了离别八十多年的妹妹。八十多年刻骨铭心的思念,终于在贵社的热忱中化作了相聚,母亲终于在垂暮之年回到了的故乡,见到了故乡的山林、田野、池塘……见到了这片土地上的亲人,我代我母亲谢谢你们!
我感谢贵社为我了却了一桩心愿。在我儿时的梦中,我也曾一遍遍唱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童谣,但我找不到外婆家,而今我终于踏在了外婆家的土地上。我为我自己感谢你们!
我感谢贵社使我们亲人团聚,让血脉所凝成的亲情奔涌激荡。我以我们团聚的亲人的名义谢谢你们!
我感谢贵社,有如此热情的记者,架起了通向和谐社会的桥梁。萧山海宁一衣带水,江水滔滔,不再汹涌,我谨为受惠于你们的所有的人们谢谢你们!
此情此德,永远铭记,江潮为证。
海宁、萧山的儿子 姜林长
二00七年三月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