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哨
海宁电大 姜林长
如果你没当过兵,你可能只知道放哨,不一定会知道什么叫跑哨。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跑哨,那么请你忍一忍,让我慢慢地讲给你听。
一九七0年六月,海宁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支青”来到了密山。那时珍宝岛事件刚刚爆发不久,中苏边界战云密布。珍宝岛在虎林县,虎林紧挨着密山,相去不过百十来里地。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四师四十二团。由于备战的需要,中央农垦总局以军队的建制成立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下辖六个师,分别以“建设钢铁边防”中的一个字作为代号,四师就称“铁字”。我们团紧挨着小兴凯湖,东接龙王庙,西接当璧镇,当年苏联红军就是从这两处杀进中国来,消灭了这一带的日本关东军的。由于地处要冲,我们团设有三个武装连,对外称“值班连”,全是清一色的年轻人,装备有机枪小钢炮等,一般的战士每人发一支苏式骑枪——十来斤重,刺刀是带血槽的三楞刺刀,是那种每打一枪要拉一下枪栓退出子弹壳的老掉牙的步枪,全都是朝鲜战场上退下来的。
尽管那些枪怎么过时,但必竟还是真枪,握在手中心中油然而生自豪之情。小时候玩的可都是些木头枪(那时候就连塑料的都还没有),也打不出声音来,玩时只是自己一边比划,一边嘴里啪啪地乱喊,今天真枪在手,有谁不激动?而且分配到四十二团的几百个海宁人中也只有我们被挑选到了值班二连,能不产生自豪感?于是,多么想照几张相,寄回家去,可那年月有相机的人比今天有汽车的人都少。正巧,连里有个齐齐哈尔青年有一架120的相机,还能把人给照进去。但因为相机的主人不知是缺心眼还是太爱他的相机了,他常常拿来纸啊布啊什么的擦相机,还蘸着自己的吐沫擦相机的镜头。我们托人到密山或团部买来胶卷,和这位齐市青年套了不少近乎,终于借来相机,扛上枪雄赳赳气昂昂地拍下了一张又一张照片。但令人遗憾的是冲洗出来的相片都是朦胧一片。遗憾归遗憾,总比没有强。我们还是把这些像蒙着毛玻璃似的而又浸润着我们自豪感的相片寄给亲友,可这种好心情没维持多久就暗淡了下去。
有一天在窑地干活,有个姓周的副连长无意之中告诉我们,“老毛子”如果真的打过来,飞机坦克大炮的,靠我们手中的几杆破枪,只能用来壮壮胆,最多是延缓敌人的推进速度为正规部队争取点时间而已。他还说,我们这一带地处牡丹江以东,都是平原草地,无险可守,属放弃之地。听了周副连长的话后,不知怎么突然对枪的感情淡了许多,拿起它来也觉得重了许多。
过了一些日子,班里的“老战士”(称之为老,并非是年纪比我们大,而只是比我们早一两年到的兵团。)告诉我们,这一带时常有苏修特务活动。我们听了都以为是在吓唬人,老毛子都是洋人,夹在黄种人中一认就认出来 了,哪来的特务。有一天晚上大家刚刚入睡,突然窗外白光一闪,犹如闪电,冲出门一看,东边的草甸子里升起一颗颗信号弹,照亮了整个天空,还发出摄人心魂的啪啪声。天哪,真的有特务!等到连长慌忙集合部队,赶到草甸子里,搜了半夜,哪里还有特务的踪影!
搜寻回来怎么也睡不踏实,恶梦连连,刚闭上眼睛,信号弹又亮起来了,老毛子真的打进来了,我赶紧操起枪来,可怎么也拉不开枪栓。耳边子弹呼啸,眼前硝烟四起,和电影里的场面差不多。老毛子冲上来了,可模模糊糊的,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周副连长用他那怪里怪气的四川口音大声喊着,老毛子,老毛子!听起来像是“捞猫的,捞猫的”。连长见寡不敌众,下令撤退,大家一哄而散,可我的两条腿像是踩在棉花堆里,怎么也迈不开步。正在心慌意乱之中,忽然耳边嘀嘀达达响起了起床号声,睁眼一看,天已大亮,但心还在怦怦乱跳。
这使我们这些海宁新兵第一次领教了苏修特务的活动。第二天,我们请教那些老战士,怎么好好的中国人不做,偏要去做苏修特务。告知说,这年月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把有的人家斗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于是有心存怨恨的,亡命到了苏联,可老毛子不要他们,把他们训练成特务后又逼他们回来。我听了不知怎么的,觉得这些人也很可怜。
后来,这样的事多了,人也被弄疲了,也都知道了那些信号弹都是定时的,等你赶了去,连个人毛都抓不到。连长也不再带人去搜寻了,遇上信号弹亮起来时,也最多是骂一声“妈了个X,不用理他”就完事了。
但不管怎么着,特务就在周边,战备这根弦还是不能松。连里每天晚上都要放哨。请你注意,我用了“放哨”这个词,而不是“站岗”。放哨和站岗不同,站岗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服装店里的塑料模特儿,今天政府门前的保安和某些军事机构门口的警察,他们是属于站岗。而放哨是可以游动的。连长还专门培训我们:晚上放哨不能呆在明处,要呆在暗处,否则敌人摸进来,第一个解决的就是你;哨兵不能站在树下或空旷之处,最好站在墙根,防止敌人从背后偷袭你;哨兵不能只呆在一处不动,应该四处游动等等,等等。总之哨兵责任重大,全连的身家性命都在你的身上压着!也正因为如此,连长他们会在半夜三更里爬起来看看哨兵是否尽责——这叫查哨。
连里按照花名册安排放哨,一个排一个排、一个班一个班、一个人一个人地轮下去,轮到你,就是一个小时,周而复始,夜夜如此。轮到站头哨是最好不过的事,熄灯号刚响过,别人还没躺下,你就背着枪四处转悠,站在墙根听听别人在睡觉前都说些什么,蛮有意思的。一个小时到了就回到宿舍——这叫下哨。你告诉睡在旁边的人说,轮到你啦——这叫交哨。他说我知道了——这叫接哨。有时为了表示公正,还要给接哨的看看手表。
说到手表,刚去的那几年,一个班里十来个人,没几个人有手表,为了站哨,不管是谁的手表,都成了公共用品。如果班里没手表,就只好向排长或别的班借,很丢面子。所以第二年我们都想办法买了手表。——这是题外的话。
轮到站末哨,那也不错,譬如早起一个小时。最艰难的是那几岗半夜的哨次。黑龙江有半年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密山地区一般晚上都在零下一二十度,最冷的时候可达零下三十多度。设想一下,屋里烧着火墙和火炕,零上一二十度,暖洋洋的,你在温柔乡中酣睡,忽然有人贴着你的耳朵轻轻地喊你,交哨了,交哨了,轮到你了!而你惺惺忪忪地从热被窝中爬出来,穿好衣服,走进冰天雪地之中,一热一冷,温差有三四十度,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夏天呢?夏天的滋味更不好受。你别以为夏天的晚上放哨享受的是花前月下,罗扇流萤,耿耿银河,牛郎织女。那是那些文人墨客没去过北大荒,北大荒的夏夜是不会让你有半点诗意的。天一摸黑,铺天盖地的蚊虫小咬(一种半粒芝麻大小,状似蝇类一样的吸血飞虫)密密麻麻地围着你嗡嗡地叫,有飞进你的耳孔的,让你猛然摇头,如打寒噤;有飞进你的鼻孔的,你正要喷嚏大作,刚一张嘴,蚊虫小咬夺“门”而入,喷嚏没打成,却引来一阵咳嗽。
一九七一年的八月不知是八号还是九号台风沿海岸穿辽宁越吉林,直抵黑龙江,变成低气压,便在停那儿,一连下了五六天暴雨,北大荒成了大酱缸,天底下除了泥泞还是泥泞。收割机进不了地,成千上万亩麦子眼看就要烂在地里,为了从龙口夺粮,我们长袖长裤,再用枕巾包头,只露出两只眼睛,一个个都像阿拉伯妇女,来到齐膝深的烂泥地里割麦子,一镰刀下去,像是弄炸了烟雾弹,哄的一声,蚊群扑面而来。尽管防范森严,但总有疏漏,一天下来还是满脸红肿。白天尚且如此,到了晚上,蚊虫们倾巢而出,你想想看,放哨该是什么滋味?
当然,也有不是冰天雪地或没有蚊虫叮咬的夜晚,秋风乍紧,叶落草黄,皓月千里,霜华满地,天地间纯然一色的银白,安静得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的流淌声,头脑清醒得像看镜子里的自己,心头泛起的是浊酒一杯家万里,或是日暮乡关何处是,西风古道瘦马之类的句子——不管是什么,眼前总会浮现出故乡的东山和西山,两山中间那条贯穿市区的小河,河上横卧的一座座桥梁,桥堍石板铺就的街路,街路尽头破旧而温馨的家,以及家里年老而慈祥的母亲……一缕缕乡思如烟一般从心底升起,如雾一般笼罩住心头,一声长长的太息之后,鼻子酸了,眼睛湿了,几滴清泪跌进了北大荒冰冷的土地。秋夜未必不如冬夜和夏夜。
正是因为放哨有这许多烦恼,所以没有人会喜欢它。但不管怎样,它就像我们手中的那根破枪一般,还是给我们壮了不少行色。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无数个夜晚过去了,老毛子始终没有打过来,战备的弦也就渐渐地松弛了下来,既然没有了敌情,放哨也就显得没有必要了。于是连里开始了此文开头提到的现象——跑哨。
跑哨好发生于冬天,大多在后半夜。天寒地冻,下哨回屋交哨给你:醒醒,醒醒,交哨给你了。你在梦中迷迷糊糊地回答,知道了。下哨的躺在你身边,朦胧中不见你有动静,再用胳膊顶顶你,你还是回答,知道了。不一会儿,屋里鼾声四起。唉,放哨的寒冷,终究敌不过被窝的温柔,等到日出东隅,“梦回鼓角连营”,你突然警觉,完了,又该挨连长的骂了——这就是跑哨。
刚开始时跑哨是偶发事件,但到了后来演变成频发事件、蓄意事件,甚至是群体事件。
上一哨交哨给你,你接了哨,不用起来,也不必出门,依旧躺着,但不要睡过劲,等到差不多一个小时时,只需用你的胳膊轴顶几下接哨的人;喂,轮到你了,我可不管了。接哨的也如法炮制,就这样一个一个都躺在炕上把哨放完。不过假如某人睏性特别好,躺在炕上忘了是在放哨,一觉睡到大天亮,没及时交哨,连长按花名册,一查次序乱了,还是免不了一顿臭骂。于是个人故意跑哨慢慢地,发展成了集体跑哨。轮到本班放哨,班长按花名册上的次序安排了某某头哨,某某末哨,这不能乱,其余的都放心地睡大觉去吧,再也不用担心躺在那儿睡不踏实,老是惦记着交哨的事。就这样,跑哨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连长也越骂越凶,但也没人把它当会事。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发生发展和消亡,放哨到了这个份上,也就快完了。我也实在记不清我们连是在哪一年上不放哨的。
这真是应了一句古训:生于忧患,亡于安乐。今天回头看看事情已过去了三十多年,但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跑哨的?是人?是势?抑或是人和势?你再看看你身边的许多事,也和跑哨一样,比如某些社会风气,丑恶腐败现象,一旦成势,很难挽回。今天,支青的生活都已成了历史,历史就是过去,但过去的并不都是历史,只有那些沉淀下来引发后人思考的事或许可以算作历史。我不知道当年跑哨的事该算作过去,还是该算作历史,只是觉得它很有趣,一想起大家躺在炕上击鼓传花似的把哨放完便忍俊不禁,心中暗暗发笑,哈哈,于是才写成此文。
二00七年暑假